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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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引子
这首《扬州慢》历来被推崇赞誉为姜夔的代表作,想必大家都读过,但大部分人不知道,这是姜夔人生中写下的第一首词。
开局即巅峰已经足够惊人,更惊人的是,这恐怕又是有史以来,第一首被“写”出来的词。
众所周知,词不是写出来的,而是填出来的,所以才有“填词”一说。
词人们怎么填词呢?
第一种是像柳永、周邦彦那样,先自己谱曲,然后倚声填词,有很强的音乐先导性。
第二种是像李清照那样,由于不会谱曲,就根据已有的曲子来填,他们重视文字与音乐的统一,力求协律,不脱离原本曲子的音乐个性。
第三种是像苏轼、辛弃疾那样,他们也是根据已有的曲子填词,但是当内容与音乐必须取舍的时候,他们往往牺牲音乐性,只保留基本的格律,内容占据主导地位。
比如《江城子》,苏轼既有深情悼念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也有豪放不羁的“老夫聊发少年狂”。
在李清照看来,这很难评。
然而我们本期文章的主人公姜夔拥有天才的逆向思维,跟他们都不一样。
姜夔先写词,再根据词来谱曲。
是“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不受格律的约束,可以尽情发挥文字天赋,既保证了内容风格的表达诉求,又能演绎十分契合的乐曲,不愧是天才能干出来的事情。
姜夔整理自己的词集《白石道人歌曲》时,为其中17首词自注了工尺谱,是今存惟一的宋代词乐文献,在现代音乐学者们的破译下,我们依旧可以听到这千年前的曲调。
我已在词脉中介绍过三位音乐才子,温庭筠一生穷困,晚年沦落到当枪手讨生活,柳永屡试不中,甚至被上面封杀,暮年才实现入仕的梦想,周邦彦在官场被排挤打压,做了许多年的“倦客”。
那么第四位能“自度曲”的音乐人姜夔,一生的命运会是如何呢?
他是怎样自创高格,引领风骚,成为与辛弃疾并立的南宋第二大词宗的呢?
2 出道即巅峰
前面提到的将词的创作形式变“填”为“写”,是姜夔与前辈们的第一个不同。
这种音乐天分从他的名字就可略知一二。
姜夔,名夔,字尧章,这名字一下令人想到尧舜时期的一位乐官“夔”,他是有史以来第一位音乐家,所以人们也把夔祖认为是中华民族的乐祖。
由此推测,姜夔可能有关于音乐的家学渊源。
姜夔的生卒年月不详,约出生于公元1155年(从夏承焘《唐宋词人年谱》),比辛弃疾小15岁。
他出生在江西鄱阳,这已经是词脉15人中第4个江西人了。
姜夔幼年丧母,5岁时,父亲姜噩考中了进士。
姜噩带着一双儿女在任职地生活,他先后官任新喻(今江西新余)县丞、汉阳(今湖北武汉)知县,在汉阳知县任上病卒。
他去世的时候,长女已经在汉川县的乡村——山阳村——结婚成家了。
14岁的姜夔跟随姐姐生活,直到成年。
姜夔后来在《探春慢》这首词的词序中回忆说:
“予自孩幼随先人宦于古沔”,我孩童时期就跟随父亲在他任职的沔地生活,“女须因嫁焉”,我的姐姐也在这里出嫁,“中去复来几二十年,岂惟姊弟之爱,沔之父老儿女子亦莫不予爱也”,我在这里生活几乎二十年,岂会唯有姐弟之爱,此地父老儿女孩子们就没有不喜欢我的。
爱是一回事,但是恐怕姜夔的不自在,是另一回事。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21岁的姜夔,开始了自己的游历生活,他来到了扬州,写下了自己第一首词《扬州慢》。
20多岁的李煜在南京,他写“凤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他是要无节制地享乐;
20多岁的柳永来到杭州,他写“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他是要歌颂这个繁华太平的盛世;
20多岁的欧阳修离开洛阳,他说“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他是要顽强表示自己享受生命的决心;
20多岁的苏轼没写,算了;
20多岁的周邦彦在汴京放浪形骸,他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不到20岁的李清照在汴京新婚燕尔,她写“待得群花过后,一番风露晓妆新。妖娆艳态,妒风笑月,长殢东君”;
20多岁的辛弃疾来到建康,尽管内心充满去国怀乡的哀愁,但是他要说“却笑东风从此,便熏梅染柳,更没些闲”。
他们是拥有如此豪迈勃发的生命热情,在享受在亲近这个世界。
可是“莫不予爱”的姜夔,却在青春洋溢的浪漫年华借着荒芜的扬州,感慨变迁的世事,写下如此孤高冷落的心境。
因为他拥有的是一颗敏感善思的心灵。
他笔下的“荠麦乔木”茂密却厌烦,他笔下的“月”冰冷无声,他笔下的“城”“空”空荡荡,他笔下的号角“寒”意逼人,他笔下的“红药”,年复一年顽艳地盛放从未停歇,却好似从来没有找到过存在的意义。
在“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的词句之上,仿佛有一片厌世的、凄寒的、飘荡的、冷色的灵魂正无定地摇晃。
这种仿佛穿越到鬼魂世界的、低饱和冷色调用语和其中蕴含的复杂的情感伤痕,是姜夔词的一大特色。
重新品一品刚才列出的词句,我发现,似乎词人们在青年时定下的创作基调,果然要影响他们一生。
姜夔也不例外。
这是我对于《扬州慢》要说的第一件事,我们也即将在后文更深刻地体会姜夔词的这种独特魅力。
第二件事情就是刚才说的“复杂的情感伤痕”了。
《扬州慢》的序文中说:
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不得不提一句的是,姜夔词的第二大特色是他的小序特别美。
词脉中有很多知名词序,要举例子的话相信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举《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前面的“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真是言简意赅,令人得以窥见东坡那恣意飞扬的写作状态。
苏轼这时候的词序,审美效果是微乎其微的,不过是起到一个说明前因后果的作用。
而姜夔的词序是具有审美独立性的优美散文,哪怕抛去词的部分不看,也能令人获得审美愉悦。
小序里说,这首词写于淳熙丙申至日,也就是公元1176年的冬至,这时姜夔21岁,还不认识“千岩老人”萧徳藻,所以词序恐怕是后来编词集的时候补上的。
如此我们就知道,姜夔非常认同“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这一评价。
《黍离》本身就是一首情感复杂的民歌。
大家普遍认为,《黍离》这首诗,是在缅怀已经成为废墟的周朝宗庙与宫室,诗人为曾经王朝的颠覆而仿徨逡巡,不忍离去。
《毛诗序》曾说:
黍离,闵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
诗人具体说的是: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诗人来到这个遗迹时,他发现这里的粮食作物长得很茂盛,不仅昔日繁华的宫殿已经成为历史,就连兵燹的痕迹都不复存在了。
所以他不止一次地来到这里,看着“稷”从“苗”长成“穗”最后结出果“实”,他的内心从动摇,到神智不清,再到哽噎。
他这时感受到“天若有情天亦老”的残酷,自然是拥有如此坚韧的生命力,竟然可以在毁灭性的伤痕上,把土地恢复为“离离”。
它又是如此的无情,轻易就抛却了曾经,长得越来越茂密。
自然如果像人类一样有情,它应当像我一样动摇,像我一样神智不清,像我一样哽噎,而不是长得越来越好最后结出丰收的果实。
人类与自然正是一对矛盾。
自然无情而坚毅,人类有情却脆弱。
宇宙有自己既定的轨道、有常的规律去相沿,它不声不响就可以焕发无限的生机,可人类呢?
人类总是在“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中迷茫,总是在“春花秋月何时了”中沉湎,总是在“念天地之悠悠”中悲哭。
“落花、微雨、双燕、春花、秋月、黍稷”这些代表天地的事物,它们太过悠远,在这样的宇宙的对比之下,短命渺小的人类究竟为何敢大放厥词说“人定胜天”呢?
鲍照在《芜城赋》中将全盛的扬州与战后宛如乱葬岗的扬州进行对比,他在文赋的最后说:
一切的物质享受“皆薰歇烬灭,光沉响绝”,如云的美女们“莫不埋魂幽石,委骨穷尘”,“天道如何,吞恨者多”,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律恐怕正是所有人都要遭到自己的报应。
他唱了一支歌:“边风急兮城上寒,井径灭兮丘陇残。千龄兮万代,共尽兮何言。”
既然人类世世代代都是共归于尽,既然一切美好的必然结局都是毁灭,那么人的一生究竟在追求什么呢?
诗人们总要探究这个“宇宙有常与人生无常的永恒矛盾”,在亿万年的轮转之中,他们思索的问题是:“我”究竟能为人类的文明捕捉到什么呢?
而“我”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是唯有“知我者”可以懂得,“不知我者”一定认为我是别有居心。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老天爷呀,这人是谁?
他为何这样茫茫独立于宇宙,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呢?
《黍离》所体现的这种复杂的情感,就是姜夔在《扬州慢》中的伤痕。
姜夔面对这个曾经的“淮左名都,竹西佳处”,就像写作《黍离》的诗人一样,为“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而彷惶逡巡。
他幻想了一位历史中的杜牧来做他的知音,因为他没有知音。
他幻想那位曾经俊赏扬州的杜郎看见这番场景,也要“难赋深情”。
“仍在”的“二十四桥”、“无声”的“冷月”、“年年生”的“红药”,都成为姜夔的“黍稷”。
在无情的、规律的宇宙之中,在一切化为尘土的必然之中,姜夔也在思索宇宙人生的终极问题。
显然,就像红药不知为谁而生一样,姜夔也找不到答案。
这几首(广义的)诗歌中就隐藏了人类对于宇宙与人类之间根本矛盾的探寻、对于终极意义的追求、对于文明命运的忧思与这些忧思不为众人所理解的孤独。
除此之外,《扬州慢》里复杂的情感伤痕还有姜夔对于战争的厌恶和对国家现状的忧虑。
我对于南宋的疆域变得很窄这件事,本来是没有什么实感的。
直到我读到姜夔的《翠楼吟》:
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酺初赐。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
读到这里,我们发现这是一首边塞词,词后面说,
“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西山外。是来还卷,一帘秋霁。”
读到这里,我们发现这个边塞是武汉。
连武汉和扬州这种本应被称为“南方”的城市都变成“边塞”,失去领土和主权的屈辱感就变得极度真实起来。
《凄凉犯》说“绿杨巷陌秋风起,边城一片离索。马断渐远,人归甚处?戍楼吹角。情怀正恶,更衰草寒烟淡薄”,这个“边城”是合肥,他如何不苦啊。
说完用语,说完伤痕,我们来看第三件事情,手法。
《扬州慢》是一首怀古词,怀古本身就有穿越时空,发人深省的魔力。
比如苏轼对于宇宙不朽与人命短暂的理解就体现在《念奴娇·赤壁怀古》中。
怀古的手法无非是借古讽今、怀古伤今、今昔对比,但是这样说十分抽象,所以我先念一首来自王安石的优秀试卷《桂枝香·金陵怀古》。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这首词在当时绮靡柔媚的词坛中不可谓不是一股清流,它开阔的风光与悲壮的气概稳稳承住了词人对于千古兴亡的沉思,但要与满分答卷相比,就有一处的逊色。
那就是它没能使读者产生一种“共适的追忆”。
王安石所念的“往昔繁华竞逐”、所叹的“悲恨相续”、所嗟的“千古荣辱”,那随流水而去的六朝旧事,都是一种概括性的虚写,如过眼风烟,无从捕获。
而在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中,我相信我们一定在脑海中塑造了“此刻的周瑜”。
我们都“认识”周瑜,所以苏轼说“遥想”,只是一个“遥想”,我们脑海中形态各异的周瑜一下统一了起来,有了“小乔初嫁了”的倜傥风流、美人在侧,有了雄姿英发,戴起了纶巾,摇起了羽扇。
这位20多岁统战江左的年轻都督,他只是在军帐中指点笑谈,好像今天不过是寻常的一日,然而千里之外的敌国江山,早已在他的掌控下灰飞烟灭。
如此,我们激烈的景仰向往之情有了实感,我们崇高的理想有了寄托的真人,这种千百年来所有的读者“共适的追忆”让所有人一齐追思着这位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英豪,可是现在。
他已死了。
所以此刻,我们多么理解那一句: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而《扬州慢》在引起“共适的追忆”时,有着更令人惊喜的处理。
苏轼把周瑜塑造在历史的赤壁中,而姜夔则让历史的杜牧来到了“而今”的扬州,“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
因为历史的、曾经的、杜牧的扬州,是唐朝第一大城市,唯有这样繁华富庶、灯红酒绿的浪漫,才能得到天才杜牧的“俊赏”。
姜夔在前后化用了许多许多杜牧写于繁华扬州的诗句: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真是太美了。
可是现在的扬州呢?
已经成为了一个只剩下遗迹的边塞!
恐怕杜牧再有“豆蔻梢头二月初”的高才,再有“十年一觉扬州梦”的爱恋,面对这样残破不堪的城市,也无法再赋从前的深情。
又因为“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本身已经足够生动,所以此刻,我们能感受到词人对于“胡马窥江”之恨就更深了一分。
这很符合姜夔的诗歌创作理论。
他在《白石道人诗说》中总结自己的创作手法,其中有一条是“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难言,我易言之,自不俗”,所以果真不俗了。
最近我对于诗歌中“永恒宇宙问题”的思考,也借由苏轼的“还酹江月”,来到了另一个视角。
诗人们经常感慨说,美好的一切都会毁灭,人生如寄,人生如梦,人类是短命又无常的,只有宇宙永恒,宇宙永远无情地观察着自命不凡的人类上演各式各样的败亡戏码,不管你是什么样的英雄豪杰,百年之后谁不是一抔土啊,“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
我发现这种感慨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部分,那就是他们其实在焦虑自己的“永生”。
所有的东西真的都会湮灭吗?
事实并非如此。
所有人的肉身都会湮灭,但是有人的精神将会永存于文明之中。
如果大江东去,真的会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那还好了,但是,有人永生了,周瑜就是,如果他真的湮灭,那我们还“遥想”什么呢?
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中说“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后人看我,就像我看古人,我从古人的文字中认识他们、理解他们、体会他们,我多么希望后人也可以从文字中认识我!
这种“不朽”带来的致命吸引力,没有人可以抵抗。
可是“人获知自己的不朽”根本是一个悖论,所以人越是期望“精神永生”,他就越焦虑于注定的湮灭。
所以“我”的这种期望与焦虑,都化为了对永恒事物的感慨万千。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没想到第一首词就解得这么痛苦,姜夔真是年纪不大,愁深苦大。
怀古词在姜夔词中不算多,但都非常精彩。
我把它作为姜夔这一期文章的第一个主题。
3 永恒的情遇
离开扬州后,姜夔继续壮游天下,他来到了安徽合肥,得到一段终身难忘的情遇。
爱情的对象是一对姐妹,因为他提起这段恋情时,有“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为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等句。
“燕燕莺莺”是知名“意中人”代词。
我之前说苏轼受张先的影响开始研究写词,两个人玩得很好,有一次苏轼听说85岁的张先居然还买了一个小妾就写诗调侃他。
诗为《张子野年八十五尚闻买妾述古令作诗》:
锦里先生自笑狂,莫欺九尺鬓眉苍。
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
柱下相君犹有齿,江南刺史已无肠。
平生谬作安昌客,略遣彭宣到后堂。
这首诗写了6个人,全部跟张先一样姓张,全部是绯闻情事,如此博闻强识,不愧是大文豪苏轼。
这里我只说一下“莺莺燕燕”。
“诗人老去莺莺在”用的是唐代诗人元稹所写的传奇《莺莺传》里张生与崔莺莺的故事。
“公子归来燕燕忙”,说的是《汉书·外戚传》里的一个童谣“燕燕,尾涎涎,张公子,时相见”,讲的是汉成帝对赵飞燕一见钟情,每次出宫跟赵飞燕私会,都假装自己是富平侯府的“张公子”。
“燕燕莺莺”说完了,那么“大乔小乔”就不必多说,而“桃根桃叶”是书法家王献之的一对姐妹花小妾。
因为未知的原因姜夔并未能与这对姐妹相守在一起。
在最相爱的时候分离所留下的遗憾和回忆足以让他一生都被蒙在美好想象的面纱中,从此这两位女孩不再是她们本身,而成为词人心中一个难以企及的绚烂梦境。
所以关于姜夔要讲的第二个主题,是“爱情伤痕”。
我们来看《踏莎行·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通过前面的介绍我们知道“燕燕轻盈、莺莺娇软”是以赵飞燕的轻盈和崔莺莺的娇软来形成“共适的追忆”。
华胥就是梦境,于是我们也就与词人一起“分明又向华胥见”,来到词人的梦境中,想象出这两位恋人的模样了。
“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这是一个很妙的流水对。
最妙在“薄情”二字的使用,这里的“薄情”,不是指谁辜负了谁,而是唐宋时对于情人的代称,类似于“死鬼”。
这两句的意思是,死鬼你知不知道,没有你的夜晚真的很漫长,春天才刚刚开始,却已经被我的相思染遍了。
如果以“情郎”对相思就不如“薄情”来得工整又甜蜜了。
随后,这两位梦中的女郎通过“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的牵引,灵魂追逐词人飘向了远方,但是,当她们来到词人身边时,恐怕她们看见了极为令人失落的场面。
因为姜夔这时候结婚了。
这是1187年的正月初一,他已经与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伯乐之一——千岩老人萧徳藻——认识两年了。
此人是当时与南宋中兴四大诗人陆游、杨万里、范成大、尤褒齐名的诗人,他非常赏识姜夔之才,“以为四十年作诗,始得此友”,作了40年的诗,才有这样一位知音般的诗友,这是极高的评价。
他认为这位年轻人应是他的后继者,与他结为忘年之交,还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了他。
1186年,姜夔带着新婚妻子回到湖北姐姐家,秋天,萧德藻调任去湖州(今浙江吴兴),邀请姜夔与他同去。
姜夔与妻子在1187年的正月初一抵达金陵,过了一个漂泊却团圆的新年。
所以这一天,他梦中离魂的女郎,想必就可以见到这一夫妻和美的场景。
他们所有人都猛然惊觉,啊,时过境迁,有些情意,有些曾经,是再也回不去的。
落寞的离魂啊,于是回过身去,看见皎洁明亮的月,将冰冷无情的光芒投到通往淮南的、千万的山峦之上。
而这两缕幽魂,竟然要从这极凄冷的重重高山上,“冥冥归去”,冥冥既是这夜空的深暗,又是情绪的晦暗不清,又是“我”狼狈的逃离。
孤魂穿越冷山,其中的困难与痛苦,还“无人管”,没有任何他人可以分担。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这令词人如何舍得!
这种心疼憾恨、这种物是人非、这种从缠绵到愧悔的跌落,这种种复杂的爱情伤痕,又被姜夔赋予了幽灵一般的形象和冰冷的色调,令我们再次体会到姜夔词宛如一缕游魂般难以捕捉的艺术特色。
也许他真的发现一切都无法挽回,所以在结婚的这一年里,他频频想起她们。
刚才不是说他带着新婚妻子回到了湖北吗?
下面要讲的这一首《浣溪沙》,就是写在这时,这也是姜夔第一次在词里提到这两位情人。
要聊这首词是因为我很喜欢它既生动又快乐的小序,我们可以从中感受到一个不一样的姜夔。
小序说:
予女媭家沔之山阳,左白湖,右云梦,春水方生,浸数千里,冬寒沙露,衰草入云。丙午之秋,予与安甥或荡舟采菱,或举火罝兔,或观鱼簺下;山行野吟,自适其适;凭虚怅望,因赋是阕。
你看他特别开心,他似乎很喜欢山阳这个位于白湖与云梦泽之间的小村,春夏秋冬,都有不一样的美。
他带着外甥在风景辽阔的山野中肆意玩耍,在荷花池里泛舟采菱,举着火把捉兔子,看河里的鱼如何在网中挣扎,“山行野吟,自适其适”,心情是一片大好。
但是,他忽然不开心了。
姜夔经常产生这种乐极生悲的情绪。
忽然就“凭虚怅望”,咱也不知道怎么带着外甥捉兔子,就开始想老情人了。
他写词说:
著酒行行满袂风。草枯霜鹘落晴空。销魂都在夕阳中。
恨入四弦人欲老,梦寻千驿意难通。当时何似莫匆匆。
他是独立在草枯霜鹘的萧瑟晴空之中,任秋风翻飞他的衣袖。
这晴空一鹤、斜阳无极、天地广阔、宇宙虚空,都不能消解词人的销魂意。
他是如此精妙地将自己的情绪与自然宇宙相生。
这秋天的暮色、这自然的枯萎、这夕阳与鹘鸟的降落,都令人感到为时已晚。
“恨入四弦人欲老”,人只是“欲老”,还没有真的老,所以我不是朱颜不再,而是我已经感受到,如果我再延宕下去,一切就真的来不及了。
时光与空间皆是我们的阻碍,我竟然已经与她相隔千驿,我们的默契与心有灵犀,都要消散在这漫长的光阴和距离里了。
“当时何似莫匆匆”啊,早知如此,当时就不会匆匆分离,然而人生憾恨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没有早知。
情场失意的姜夔,考场就更失意。
4 失意的才子
他姜夔从18岁到28岁这十年间,一共参加了四次科举考试(三年一次),一次都没有考上。
简单介绍一下这个时候的科举,宋朝科举分为三步走:州试、礼部试、殿试。
州试相当于每年九月参加各省统一举行的考试,那个时候叫州,考中了之后才有资格参加第二年春天的“礼部试”,由礼部组织的国家级考试。
一般我们说词人们屡试不第,说的都是他一直没能通过礼部试。
因为从欧阳修他们那一届之后,殿试已经是等额录取,不淘汰人了,只是重新排名,所以礼部试就是最后一关。
可是姜夔,他竟然是折戟在州试上。
相当于别人都在考编准备上岸了,我还在高中复读呢。
不过他中年的时候,却意外得到了一次上岸的机会,而且可以跳过他一直搞不定的州试,直接参加礼部试。
难道他忽然得到了什么巨大的背景?
走了一个巨大的后门吗?
请往下看。
虽然应试能力不足,但是姜夔在文学与音乐上的才华在当时是极为耀眼的。
刚才不是说姜夔来到金陵与萧德藻会合吗?
这年春天,他们在去往湖州赴任的路上,顺便去杭州打了个卡。
当然不是为了旅游,而是萧德藻要带姜夔拜访当时诗坛的顶流——杨万里。
杨万里点赞并转发了姜夔的诗词,评论称其“于文无所不工”,很有唐代诗人陆龟蒙的风格。
这下可夸到点子上了。
因为姜夔特别喜欢陆龟蒙。
曾经在诗中说“沉思只羡天随子,蓑笠寒江过一生”(《三高祠》诗),“天随子”是陆龟蒙的自号,姜夔认为自己“三生定是陆天随”(《除夜自石湖归苕溪》诗),又在《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淞作》词中写: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
陆龟蒙自述少年时写诗追求奇峭,姜夔写词也如此。
“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其中“清苦”就用得很奇,它精准地刻画出了山峰在酝酿一场大雨时那种特殊的环境状态,满城的风已经吹散了云雾,显露出澄清的山色,树叶飘摇发出凄惨的乱叫。
“商略”就是“商量”,可见它们在沉思与布局。
姜夔是“我见数峰多清苦,料数峰见我应如是”,“清苦”又是一生漂泊无定的姜夔许多时刻的心理感受。
但是“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姜夔就像这只没有任何功利之心的大雁一样,他只想和云朵一起飞一飞罢了。
陆龟蒙又何尝不是这样想,他说“云似无心水似闲”,又说“心似孤云任所之”,他举试不第,隐居山林,虽然没有为官,却有一番自己的事业。
他研究历史和古籍,爱做些文字编辑的工作,“书有编简断坏者,缉之;文字缪误者,刊之”,发现别人的著作颠倒不通,可当代没有人敢指出错误,他便“恐疑误后学,乃著书摭(音植)而辨之”,他写诗关心民生,研究农业用具,后来朝廷想要把他作为高人隐者启用,但他无心功名。
姜夔的生活状态几乎与他一样,姜夔来到湖州生活了四年之后,就发现了弁山苕溪边的一个洞穴,他隐居在这个洞中,并为洞取名“白石洞天”,从此他也被人称为“白石道人”。
他在洞中研究音乐理论和战争后散落的乐典,并在42岁的时候,“上书论雅乐,进大乐议一卷,琴瑟考古图一卷”,都是在音乐上很有价值的策论,两年后再上《圣宋铙歌鼓吹十二章》。
这样的才华令皇帝感到惊叹,于是就给了姜夔一次上岸的机会。
允许他“免解,与礼部试”,让他跳过高考,直接考编。
所以他没有走后门和没有什么巨大的背景,就是全靠自己的才华和研究成果。
但很可惜的是,他还是没有考上。
从此他就再也没有参加过科举。
后来他的朋友想要为他买官,但是被他拒绝了。
这样的姜夔和陆龟蒙精神上是高度统一的,他们在江湖之远忧国忧民,对于人类精神文明的建设极富责任感,又没有什么功利心,向往一种天然而自由的生存状态。
所以他当然想要“拟共天随住”了。
跟杨万里商业互吹一番之后,姜夔又在萧徳藻的牵线之下,去拜访了退休后在苏州养老的范成大,范成大也是点赞转发他的诗歌,并评论说他的诗很有晋宋间诗人的风度。
于是我们来到姜夔词的第三和第四个主题——闲游、咏物。
5 清空骚雅的白石
这都跟朋友有关。
姜夔一生在很多地方闲居游玩过,所以这个主题下的词有很多,下面我要介绍的这一首是他在长沙与朋友月夜游江后写下的小词《湘月》:
五湖旧约,问经年底事,长负清景?暝入西山,渐唤我,一叶夷犹乘兴。倦网都收,归禽时度,月上汀洲冷。中流容与,画桡不点清镜。
谁解唤起湘灵,烟鬟雾鬓,理哀弦鸿阵。玉麈谈玄,叹坐客、多少风流名胜。暗柳萧萧,飞星冉冉,夜久知秋信。鲈鱼应好,旧家乐事谁省。
刚才我们已经读完一首“山行野吟,自适其适”的快乐之后马上“凭虚怅望”、乐极生悲的小词,在这一首《湘月》中,姜夔更是用细腻的笔触完整地描述出了这个过程。
他先是说“五湖旧约,问经年底事,长负清景”,意思是他对湘江月夜实在是满意极了,满意到在反省自己了,因为他跟朋友早就约好了要来,可是一直没来,“问经年底事”,姜夔啊姜夔你这些年到底有什么事情要忙啊,竟然长久地辜负了这样好的风光。
这样一起首,马上引起了读者的共情。
有什么事呢?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只是尘网束缚,庶务缠身,案牍劳形,等到终于有空的时候,才发现“诗酒趁年华”不是一句虚无的建议,才发现“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不是一句矫情的感慨。
所以还是出发吧,出发是多么的自得,“暝入西山,渐唤我,一叶夷犹乘兴”,夷犹这个词念出来就是一股“咿呀,悠闲”的感觉,它果然也是这个意思。
我就是躺在这一叶扁舟上,随波逐流,随风赶月,随兴而飘,欣赏太阳渐渐落下西山。
我在明镜一般的水面上,看见“倦网都收,归禽时度,月上汀洲冷”,既然暝入西山,宇宙被冷月主宰,那么渔民与禽鸟都要回到一个能够给予他们温度的所在,那个地方是哪里呢?
我未曾深想下去,只是继续在“中流容与”,享受我的悠闲时光,“画桡不点清镜”,船桨当然也就放在一边。
朋友们都很高兴,开始进行一些玄学清谈,就像魏晋时期的名士那样。
但是在这样热闹和友情环绕的时刻,我的心中竟然产生的是完全相反的情感。
“暗柳萧萧,飞星冉冉,夜久知秋信。”
我听见夜色中,河边的垂柳被风吹动,发出萧萧的、快要凋残的声响,我看见夜空中,那橙红色的“大火”,也就是心宿二,它冉冉飞到了西边,此刻我恍然,衰败的秋天,就要来临了。
《世说新语》里记录了一个叫张翰的晋朝人,在洛阳上班,有一年秋天上班的时候,他就想吃家乡的时令美食了,“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
然后他就辞职了。
所以辛弃疾说,“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
你不要在那边光说不练,你说鲈鱼好吃,秋天都过完了,你回去了吗?
为什么不回去?
因为家在哪里呢?
我实在是不知道我的家在哪里呀。
当然辛弃疾恨的是令他国破家亡的金人,怒的是软弱不争的朝廷,痛的是无路请缨的自己。
“夜久知秋信”,从残柳与流火的自然景象里,我仿佛也尝到了故乡秋天美食的滋味,“鲈鱼应好,旧家乐事谁省”,可是——很妙的一个部分来了,这首词它竟然也可以首尾相连形成一个反省的循环——可是,“五湖旧约,问经年底事,长负清景”,漂泊的旅人啊,你这些年到底有什么事情要忙,到底有多少中流容与、玉麈谈玄的妙事,竟然如此长久地辜负旧家的鲈鱼呢?
他的心绪是十分复杂,在安静的、闲暇的、游玩的时刻,明明理应夷犹容与,明明理应“自适其适”,但是,他脑海中却要浮现如许的“时事匆匆”。
他在长沙与萧徳藻游玩定王台,本来两人的笑声、说话声已经惊飞了沙禽,可是等他登上台榭,一种无尽的哀感也紧随而来,“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
他看着家家户户都在准备人日节的仪式,心里是“空叹时序侵寻”,时间过得这样快,遗憾又深了几许。
他发现“倦游欢意少,俯仰悲今古……万里乾坤,百年身世,唯有此情苦……文章信美知何用?谩赢得天涯羁旅”,让我父母健在、佳人相伴,让我有一个家吧,如果这一切梦想都能实现,我何必要我的好文章,我不要做波心飘荡无依的冷月,我也想要“晴空一鹤”的秋天呀。
“暗柳萧萧,飞星冉冉,夜久知秋信。”
此句意境之高绝,兴味之悠远,实在令人动容。
接下来要姜夔第四个主题咏物词,候选词就太多了,我们先来看一首咏荷的吧。
这是一首介于闲游和咏物之间的小词,小序记的是游玩中赏荷的妙事,这篇小序写得真是非常生动绝伦,可以作为姜夔词序拥有独立审美性的最佳代表。
小序说:
“余客武陵。湖北宪治在焉。”
我来到武陵这个地方游玩,湖北最高人民法院就在这个地方。
“古城野水,乔木参天。余与二三友,日荡舟其间。薄荷花而饮,意象幽闲,不类人境。”
哇这真是太美了。
古城野水,乔木参天,参天的乔木虽说是沟通天人的桥梁,但是它高大起来把整个天空完全遮盖,我与朋友们整日荡舟其间。
“薄荷花而饮”,“薄”字的本意是两棵草挨得很近,引申出迫近的意思,日薄西山就是这个意思。
所以我们在参天乔木的遮盖下,隐天蔽日的环境里,泛舟荷池,一边跟荷花贴贴,一边饮酒,我觉得这跟仙境有什么区别。
这已经很美了,但是更美的还在后面。
“秋水且涸。荷叶出地寻丈,因列坐其下,上不见日。清风徐来,绿云自动。间于疏处,窥见游人画船,亦一乐也。”
看看这些人,真的好会享受。
秋天水干了,原来需要泛舟才能贴贴荷叶,现在荷叶直接长在一个小岛上了。
我们还不赶紧去荷叶下排排坐吗!
荷叶下晒不到太阳,秋风这么一吹,头上的大叶片像云一样随风飘动,露出一些间隙,我们就从中偷窥到对面一些泛舟的游人。
姜夔这小子看上去很可怜,什么“波心荡,冷月无声”,什么“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什么“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什么“暗柳萧萧,飞星冉冉,夜久知秋信”,什么“倦游欢意少”,写一些很可怜的幽灵小词,没想到他这么会玩。
兔子,我带着外甥烤,鱼,我带着外甥捉,酒,必须是荷丛陪我喝,游人画船,必须是从缝隙里偷着看。
所以其实欢意还是不少的,词人就是有三分的爱恨都可以夸张到十分。
“朅来吴兴。数得相羊荷花中,又夜泛西湖,光景奇绝。故以此句写之。”
之前那些是在武陵泛舟赏荷的经历。
我跑到吴兴来,又数次徜徉于荷花之中,有一次是夜泛西湖,光景奇绝,令人印象深刻,所以结合我所有的对于荷花的印象,我就写了这样的一首词:
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容消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
一“咏荷”就很自然地要想到前辈周邦彦的“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这当然也是绝美的刻画,但是由于两位词人的侧重不一样,所以周邦彦写到荷花的风姿,就停了下来。
而姜夔则更进一步,写到了神魂。
开篇的“闹红一舸”就十分不俗。
“闹”不是什么好词,但是用在这种地方,分明有种,“它在闹,我在笑”的感觉,显得词人对荷花是十分宠溺。
词人嘴上说你看你开得这么闹腾真是烦死了,实际上看到美景已是心花怒放。
宋祁的“红杏枝头春意闹”,就是这种感觉。
一舸我觉得是在形容“秋水且涸。荷叶出地寻丈,因列坐其下”的感觉。
秋水干涸了一部分之后,荷丛中有一块陆地露出,但其他的地方又还是水面,所以远远看过去,就好像湖心有一只摆满了荷花的小船。
所以我来的时候,当然是“与鸳鸯为侣”。
“三十六陂”在唐宋诗词中常用来指代紧密相连的湖泊,在这样“重湖叠巘”的清嘉风光里,我仿佛见到无数位以花魂化成的神女,水流好似是她们腰间的环佩,清风仿佛是她们身披的纱衣,她们三五成群,在水边嬉戏。
“翠叶吹凉,玉容消酒,更洒菰蒲雨。”
花神似乎喝醉了,她躺在翠叶上沉沉睡去,摇动的叶子送来轻柔的凉风,她的玉容染上微醺的红,像极了荷花的颜色,她怀中的酒杯倾落洒向菰蒲,就像雨露从荷叶上滑下一般。
这样高度契合的人花共写,我又想到了李清照的“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这样对比又可见李清照之激情热烈、充满力量与姜夔之清空骚雅,“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
讲到这里这首词已经是超凡脱俗,但后面竟然还更有妙语。
就像周邦彦从昨晚一直铺垫到上午,终于把聚光灯打在“一一风荷举”上一样,姜夔也铺垫半天,终于引出了他的重点:
“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这一下,鼻炎都被姜夔治好了。
一冷一香,鼻子通了!
突如其来的“冷”和“香”为词加入了有温度的嗅觉,嗅觉的“香”与视觉冲击极强的“闹红”形成呼应,“冷”则是“吹凉”的同道。
然后说“嫣然摇动”,首先它很符合物理学,因为一大片露水从荷叶滚落至菰蒲,惯性带动了荷叶在风中摇摆。
其次它又是一次完美的人花共写,翠叶摇摇,就好像躺在摇摇荷叶上的神女,也对我嫣然一笑,这样的“摇动”,为我送来了阵阵芳香。
最后这香气不是被动地被我闻到,而是主动地,飞到我的诗句上来了!
词人被吓了一跳!
读者当然也被吓到。
回过神来,真是不禁拍案叫绝。
仿佛就连荷花都不满足于自己只美在容貌和姿态,她要为自己争取那诗意的眼光和艺术的格调。
所以诗人也为这份心意而倾倒。
既然有这样奇绝的风光,就更不忍日暮的分别了,荷花渐渐地衰落,寒风也要剥去神女的舞衣。
归路上的词人是一步三回头,生怕一转眼,可恶的寒风就真的摧残了她。
为了让自己的回头显得更加合理,他赶紧说,哎呀这个“高柳垂阴”,是要我垂怜,要我留下,这个老鱼也在吐泡泡了,意思是别走别走,在我家住吧。
唉,可惜,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于是我发现姜夔这个人是如此的不同流俗,他所爱的荷的品格,都不是人们常爱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君子姿态,不是人们常爱的遗世独立、孤高清绝,而是她的闹红,她的嫣然,她的摇动,她那宛若美人微醺的媚骨,和她主动争取的“飞上”。
这样的眼光,实在是放肆。
这样放肆的姜夔又要用什么样的眼光去注视梅花呢?
我们来看他的代表作《暗香》、《疏影》,这两首词曲是跟范成大一起玩的时候写的。
辛亥之冬,余载雪诣石湖(范成大)。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隶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姜夔特别爱梅花,这首先是因为他的爱情伤痕是与梅这个符号牵连在一起的。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
来,好好体会,姜夔教你们讲情话了。
当你与爱人相爱了一段时间之后也许对方会问你,诶,你为什么爱我呢?
姜夔给大家提供了一个公式。
时间地点男女主角,一个场景许多细节,我为你如何,你的反馈是。
我们来看姜夔多会写,头三句首先构建起一个宏观的时空场景,月光下,梅树边,有一位男主角。
紧接着他为这场景提供了清晰的细节,温柔的“月色”是像聚光灯一样打在我身上,是“照我”,我坐在一株梅树边,为我的爱人吹笛。
之后词人还要用“旧时”为这个场景加上一层朦胧相隔的色彩,用“算几番”引起爱人对过去无数个相似场景的追忆,用“月色”、“梅边”营造了诗意的审美境界。
当然最重要的是,在姜夔讲述的故事中,女主角的行动也同样重要,她不是一个观众,也不是一个客体,她同样是主角。
她做了什么呢?
“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他是用“玉人”来形容女主角,这是对她个性特质的爱护,这位像玉一样纯洁珍贵的女子,她不顾天气的清寒,为我折下一枝梅花。
所以姜夔是在说:
我们从前不是常常一起在月夜赏梅吗?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我吹奏了一首新写的曲子给你听,你一定是特别陶醉,所以哪怕冷得直打哆嗦,都还不管不顾地跑去给我折梅。当你迎着风雪把那支梅花递到我眼前的时候,梅香就钻进我的魂魄,让我明白,你一定是我此生最珍贵的宝物。
你看他的情感是多么的细腻,他的才华是多么的惊人。
寥寥数语,就使人穿越广袤的宇宙时空,在无数次月照里,在无数曲笛声中,选中那个最为浪漫的、梅香袭人的夜晚。
他用一种非常细腻、非常脱俗的方式在说“我爱你”。
然后他从追忆中出来,他说“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这又很妙,他设置了两级反转。
何逊是一位南朝诗人,他在扬州工作的时候,办公室外有一株梅花,他常常吟咏其下,写过许多咏梅的诗。
后来他定居洛阳,对这颗树念念不忘,特意回了一趟扬州寻访,却发现梅花依旧,自己却“彷徨终日”,无从下笔。
李清照有一次独自赏梅,也有“无人到,寂寥浑似,何逊在扬州”之句来共情这种彷徨。
所以姜夔也借由何逊引出了这种复杂的情绪,他其实是在说自己,自己老了,实在是写不出什么好诗了。
那为什么会“忘却春风词笔”呢,里面的原因是很复杂的,可能是因为那位我曾经要一生珍藏的玉人,她已经不在了,她带走了我的诗意和灵魂。
可能是因为时间让很多东西都回不去了,比如姜夔少年时还对宇宙充满激情和爱,但现在无动于衷的时刻偏多,所以哪里还有多余的情感去写诗呢。
又可能是多年前姜夔在这个地方畅想过什么美好的未来,但今天猛然发现,这些年竟然只有年龄在长,要钱没钱,要家没家。
所以走来走去,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能去哪里,这难道不正是彷徨吗!
但是,反转来了。
刚才说的那些痛苦,其实都不重要,因为姜夔是在欲扬先抑。
他的意思是,自己本来是写不出什么好诗了,但是万万没想到,这个“竹外疏花”,它太坏了,它给姜夔来一个“香冷入瑶席”,本来自己写不出来好诗,但是花里的诗意自己跑出来了。
这感觉太妙了,这就像是“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一样,夭寿啦,香冷的梅花跑到瑶席上抓着“我”的手写诗啦。
能把“被香冷触动”写得像是被梅花鬼上身,姜夔是懂鬼魂的。
他被梅花上身的感觉是对的。
梅的香冷之所以能触动他,正是因为他的内心如梅花一般冷峭,他是选中了这份香冷,要与它融为一体的。
这种内心的冷峭是因为“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姜夔与爱人之间横亘着“路遥、积雪”那样的困境;
也是因为“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这应是一组互文,翠尊是易泣,又是无言,借酒消愁的我早就流完了眼泪,只剩沉默不语,红萼是无言,也是易泣。
“我”曾经在一座积雪的高山上,远远见到一树白梅,枝叶下有零星片片,忽然坠落,不知道那究竟是融化的雪还是凋谢的梅,它又像是树的眼泪,啪嗒就掉下来。
也许这就是易泣与无言。
姜夔就这样追忆着自己的爱人。
“耿”字又用得很好,它的本义是耳朵贴着脸颊,就这样直直地、痴痴地、尽可能靠近地相忆。
相忆后,词人的心境忽然变得开阔起来。
我们发现在这首词里,他的情绪一直是跌宕起伏的,很像我们之前赏析过的,周邦彦那一首《满庭芳·风老莺雏》,我们又在坐悲喜错综的过山车了。
“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这“压”字又用得妙。
约莫是来自杜甫的《江畔独步寻花》:“黄四娘家花满溪,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记得我们曾经牵手散步的地方,是有千朵万朵的繁花压在枝头,原来“我”的深情,是像千万朵花压在枝头那样厚重,那样的厚重就连西湖的寒霜都未可匹敌。
然而词人笔锋再一反转。
那千万朵梅花,那曾经可以压倒枝条的千万朵梅花,那曾经使西湖寒碧都失色的千万朵梅花,全部,落尽了。
连同我的感情一起。
姜夔在这首词里,娴熟地使用了交叉剪辑,将“词人的爱情往事”与“而今的瑶席”串叙,而两者之间的枢纽,就正是梅花的幽韵冷香。
如果说《暗香》更多侧重在爱情伤痕,那么《疏影》就是姜夔对于梅的理解和观照。
两首词的名字也借用得很好,《暗香》词中是以香为媒,勾连今古,《疏影》词就是以影写魂。
姜夔借用了5个典故,来摹画梅的身影。
第一是“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白梅像玉一样点缀在枝头,本来这已经是十分可爱,然而还有一只小绿鸟跟白梅一起睡觉哦,可恶,更可爱了。
因为有“翠禽同宿”,所以我们想到柳宗元的《龙城录·赵师雄醉憩梅花下》,说隋朝有一个叫赵师雄的人路过罗浮,和车马仆人在酒肆旁休息,忽然“见一女人,淡妆素服,出迓师雄”,迓就是迎接,两人“至酒家共饮,有绿衣童子,笑歌戏舞”,赵师雄陶醉地睡到大天亮,才发现自己是在一棵大梅花树下,“树上有翠羽剌嘈相顾,月落参横,惆怅而已”。
神秘的自然与玄妙的传说从一开始就将梅变成一位神女了。
这位神女的形象当然是如玉一般高洁素雅,身边还跟着一只可爱的小宠物——绿禽,这是神女的单位发下来的福利坐骑。
第二个典故是“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这原与梅花没什么关系,它是化用自杜甫的“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词人非常艳羡这位佳人的生活状态,她虽然幽居在黄昏的篱角,但是自洽又自由,她没什么要说的,只是自顾自地倚靠着修竹,这是内心坚定的表现。这是词人理想中梅花的姿态。
第三是“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这仍与梅花无关,是化用自杜甫的“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夜月魂”,词人为梅花赋予了昭君的凄凉身世与为国奉献的美好灵魂。
第四个典故是“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说的是关于寿阳公主的一件趣闻。
传说她人日也就是正月初七那天,在含章殿檐下睡觉。“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三天之后才洗掉,震惊了整个后宫,宫女们纷纷效仿,造就了风靡一时的“梅花妆”(《太平御览》引《杂五行书》)。
所以梅花呀,是趁公主睡着的时候,偷偷飞近她的蛾眉,为她化了一个漂亮的妆,这既是梅花的调皮促狭,又是她对于审美的个性追求,当然这最终是在说,花落了。
落花引起了词人的惜春之情,他说“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这是第五个典故,汉武帝金屋藏娇,词人的意思是,你不要像春风一样,春风太不疼惜盈盈的花朵了,你该早早安排一个金屋,把梅花珍藏起来。
千万不要等到她随波而去的时候,又怨玉笛吹起哀伤的古曲,更衬你的愁肠,等那时你还想寻到梅之幽韵冷香,就只有小窗上毫无生命气息的图画咯。
词人用五个有详有略的典故,描写了梅花缀玉的形象、修竹的品格、凄凉的灵魂、促狭的个性,表现了自己对于美好事物无限的珍惜之情。
姜夔的这种珍惜,又是不同流俗的,他的感情是细腻丰富、层次多样,他爱梅花缀玉的形象,爱她身边豢养的翠禽,爱她自洽的精神状态,爱她修竹一般的品行,爱她悲惨身世中顽强的灵魂,爱她调皮捣蛋,与人亲近,词人内心赏爱的所有梅花之魂,最终都交织定格在那“小窗横幅”的梅影之上。
《疏影》结尾处,词人特意提到窗边梅影和玉笛(玉龙),便与《暗香》之“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衔接上了。
所以这两首词,竟然像晏几道的《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一样,可以产生循环往复的审美效果。
《暗香》《疏影》这两首词,既有统一的悲喜错综的基调,又有独立的立体复杂的结构,构成了一个进则水乳交融、退可独立成篇的整体。
他固然是才高八斗,然而世上不乏有才高之人,我想姜夔最令人动容之处,就是他对于生命那细腻入微的体贴、设身处地的共情,他总是能够发现并欣赏到自然的生命与众不同的细节,并妙笔生花地写进词里,类似于你问他,你究竟喜欢我哪里呢?
他一定不会回答,你温柔善良美丽可爱,这种好像说给任何人听都行的词语,他会给你一个不同凡响的答案,被这样的人爱重,恐怕是此生无憾的。
在姜夔的笔下,就连神仙,都是非常特别的。
6 人生自洽
这是我要讲的最后一个主题——游仙,我们来看姜夔为巢湖水神写的游仙词《满江红》。
仙姥来时,正一望、千顷翠澜。旌旗共、乱云俱下,依约前山。命驾群龙金作轭,相从诸娣玉为冠。向夜深、风定悄无人,闻佩环。
神奇处,君试看。奠淮右,阻江南。遣六丁雷电,别守东关。却笑英雄无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瞒。又怎知、人在小红楼,帘影间。
这首词写得雄奇豪放,有风雷之气,我十分欣赏。
词的主角是巢湖的女性水神——仙姥。
同样是写女水神,屈原在《九歌·湘夫人》中描绘了楚地的人民以迎接爱人或母亲的方式迎接湘夫人的场景。
宋玉在《高唐赋》中描写的巫山神女,是一位与君主梦中相会结合,以此为人民带来福祉的贤士。
曹植在《洛神赋》里描写的洛神是一位极其美丽的、降临人间的、与凡人产生真挚爱情的女子。
而姜夔笔下的女水神仙姥,她是与前面三者截然不同的存在。
她本身就是君主。
她降临的时候,“正一望、千顷翠澜”,澜就是大波浪,千顷的湖泊翻出巨大的波浪,“旌旗共、乱云俱下,依约前山”,她的旗帜与混乱的云层一起降落在前山,她的车架是群龙所拉,她的车轭是黄金制作,她的随从都头戴玉冠。
这是仙姥摆出来的架子。
然而她最神奇的地方是什么呢?
“神奇处,君试看。奠淮右,阻江南”,她是镇守淮右,拱卫江南,神奇处既不是她特别的美貌,也不是她与凡间男子的爱情,是她“遣六丁雷电,别守东关”,派六丁神将,遣雷霆闪电,扼守东关。
“却笑英雄无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瞒”,人世间的那些所谓“英雄”啊,有几个是真正有本事的好手呢?
传说三国时期曹操与孙权在濡须口两军对垒,孙权写信给曹操说“春水方生”,你的军队不适合水战,你还是撤兵吧,而曹操竟然真的被吓退。
姜夔把这个功劳算在了水神仙姥的头上。
仙姥观察着这个自诩英雄的凡人:看看,我稍微涨点水而已,就把不可一世的曹操给吓走了。
这个“走”字用得是多么干脆利落,非常符合仙姥的形象,“曹瞒”又用得太好,押韵也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叫小名更存取笑调侃之意,曹阿瞒,我仙姥还不放在眼内。
这首词的结尾收束在“又怎知、人在小红楼,帘影间”,更是要表现仙姥“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仙姥根本不需要亲临战场,只是日常闲坐在帘影间喝茶,远方的墙橹就有灰飞烟灭的巨变。
词的意境正由雄壮威武的大战场急转到清幽静谧的“小红楼”,这样的强烈反差更突显了故事的传奇色彩和仙姥本人的高强实力。
令人不禁感慨,这真是一位与众不同的女战士。
拥有这种独特的观照和体贴的姜夔,当然会得到众人的喜爱。
当时数不尽的文苑名流、俊士贤才,“或爱其人,或爱其诗,或爱其文,或爱其字,或折节交之”(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二载其《姜尧章自叙》),四海之内,姜夔朋友众多。
但是,在这群人里,唯有一个,可以把姜夔从“窭困无聊之地”中拯救出来。
此人名叫张鉴,他是南宋中兴四大将军张俊之孙,非常有钱,在杭州、无锡等地都有田宅,是姜夔晚年最好的朋友。
两人“十年相处,情甚骨肉”,他曾想出资为姜夔买官,被姜夔婉言谢绝。
后来姜夔长期寓居西湖,在浙东无锡等地闲居游玩,主要就是靠他资助。
可惜姜夔47岁时,张鉴去世了,这之后他的境况更为潦倒,辗转漂流于金陵、扬州之间,到了“除却乐书谁殉葬?一琴一砚一《兰亭》”的地步,可见他晚年贫苦,终致穷死江湖,享年66岁。
我看大家常常觉得姜夔凄惨,终生未入仕,寄人篱下,漂泊一生,我却不这么认为。
文章看到这里,我相信大家也不会这样认为。
姜夔对于爱情的遗憾是真的,对于战争的忧虑是真的,对于羁旅的疲倦是真的,但这是常有的痛苦,这是大家都有的痛苦。
姜夔的特殊之处首先在于,他自洽了。
他确实追求了一下功名,但是没有追求到也没关系,他不觉得自己完了。
在士农工商这种等级制度的影响下,真的能够不为功名所动,拒绝朋友为他买官,找到自己想做的音乐事业和文学事业之后就一心钻研,这种人在那个时代真的是太难得。
漂泊就很惨吗?
我读姜夔词的小序,感觉他在各种地方旅游玩得也挺开心的,只是诗歌(广义的)最终是痛苦的艺术,所以他的悲哀被放大了。
其次他是一个很体贴细腻的人,这种特质首先体现在他对于宇宙问题的思索,例如《扬州慢》中的“黍离之悲”,其次体现在他对于环境的敏感,例如对“荠麦青青”的情绪波动。
最后体现在,对于宇宙里的生命,他善于去欣赏他们的独特个性而不是世俗承认的所谓“优点”。
这种体贴细腻的特质会对他自己产生正向的反馈,这样的姜夔是一定可以鼓励自己,不至于迷茫绝望,所以他的词中有伤痕,却没有绝境。
他把自己尖锐激烈的热情与恸哭都化为了绕指柔,他写在词里的情绪是哀而不伤、寄托遥深、兴味悠远的。
这是姜夔词的第一大特色。
所以他很坚强,他也很欣赏这种顽强的、执着的、战神一般的特质。
我们读柳永词,读周邦彦词,读秦观词,会觉得这些词人很柔软,他们用铺叙写就缠绵,而姜夔词虽然情感依旧温柔细腻,可他的笔触是冷硬的、刚健的。
这是姜夔词的第二大特色。
这种冷硬刚健首先体现在陡峭的笔势上,就好比《暗香》那四次过山车一般的反转,又好比《疏影》里,他惜花的柔情最惜在昭君的“不惯胡沙”,这是何等的峭拔,又像是他赞美仙姥从“走曹瞒”到“小红楼”的陡转。
其次体现在他的言简意深上,他常常三言两语,就囊括了巨大的信息量,他的“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今何许,凭阑怀古,残留参差舞”、“暗柳萧萧,飞星冉冉,夜久知秋信”、“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都仿佛蕴含着重重无尽的哀感与复杂多层的情绪。
最后体现在他许多奇峭的字词上。
读姜夔词经常能发现遣词上的惊喜: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西山外。是来还卷,一帘秋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千树压、西湖寒碧”。
这都是极好极佳的句子,旁人能有一两句就足以名垂文学史,他有一箩筐那么多。
姜夔词的第三大特色在于,他以“清”、“寒”、“冷”、“魂”、“空”组成冷色调的意象和魂灵般的意境。
他善于营造冷调的画面,并将高饱和度的颜色放在最刺眼的位置: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千树压,西湖寒碧”。
大量玄妙的传说和异界的神女,频频提及的“冷香”、“冷月”、“清苦”、“清愁”、“清寒”、“不管”、“无人管”、“无声”、“无言”,都构成了姜夔词独特的审美趣味。
姜夔词的第四大特色,在于一种若即若离的、朦胧的、相隔的美感。
《暗香》咏的是梅,唱的是昔盛今衰、而今渐老、重逢难再的爱情悲剧,词人在古今之中穿梭,与梅花忽远忽近,若即若离。
《小重山令》咏的是梅,最后却说“九嶷云杳断魂啼。相思血,都沁绿筠枝”,咏梅咏到湘妃竹上去,看似八竿子打不着,实则也是八竿子打不着,不是,实则是将梅花比作斑竹上的相思血泪,更添暧昧迷离。
再说那首咏荷词《念奴娇·闹红一舸》“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这种教科书式的人花交融共写、物我两忘的高超境界,岂不最得朦胧相隔之妙吗?
张炎在《词源》中高度赞赏姜夔的词,说是“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这几句评语高度总结了姜夔词的特色和贡献,一度成为姜夔词风的纲领性短语。
我理解的“野云孤飞”是他不同流俗的个性与刚健奇峭的笔触(特色2);
“去留无迹”应是指相隔之美(特色4);
“清空”应是指冷色调的意象与魂灵般的意境(特色3);
“骚雅”意思是他继承到了诗经与离骚所奠定的古典诗歌传统,类似我在特色一里总结的姜夔哀而不伤、寄托遥深、兴味悠远的抒情方式。
没想到我总结的特色基本上还是能与大佬对上,硬核赏析,诚不欺你。
我们上一期文章结尾说,姜夔是与辛弃疾分庭抗礼的词坛领袖。
7 南北宋词说
比起北宋词那种百花齐放的空前盛况,南宋词的框架显得十分单薄,简单两大阵营“辛派爱国词”、“雅词”就可以概括。
南宋初期,由于时代的遽变,词的创作母题由言情变为了忧国,忧国有三种形式:
一是表现出个体的伤痕与疼痛,如李清照词;
二是一种激烈的反抗和愤慨,例如岳飞的《满江红》;
三是表现为一种尝试解脱的可能,例如张孝祥的《念奴娇·过洞庭》。
到后来,不思进取、偏安一隅、荒淫享乐的统治阶级催生了辛弃疾成为激愤的后继者,也驱动了“解脱“、“厌世”、“逃避现实”情绪的疯狂滋长。
朝廷对主战一方的排挤打压,让坚定的辛弃疾都曾产生过避世的念头,更遑论他人了。
富饶豪奢、风景如画的杭州让南宋贵族阶级的挥霍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他们开始向往一种隐逸、闲居、旅游、躺平的生活,对《念奴娇·过洞庭》一类的隐逸词表现出了高度的推崇和赞许。
如果说北宋词人的矛盾是“文章道学上的严肃”与“宴饮写词上的风流”,那么南宋词人则是一群想要成为“高人雅士”的贵族士大夫,他们对于“雅词”的追求也就理所当然了。
我们发现姜夔写了许多的“咏梅词”,正是受这种推崇隐逸风气的影响。
另一方面,南宋出现了一批推崇“人工”的词论家。
首先要说的是李清照,她在《词论》里推重音律、铺叙、典重、故实,但她自己的风格不是那样的,她是真情流露、毫无矫饰那派的,那她推崇的这几项,谁能做到呢?
周邦彦。
她这篇词论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时代的需求,南宋词人的模仿对象,确实是周邦彦。
各大批评家在他们的作词方法论中纷纷指出清真词是他们的范本,各种版本的清真词集卖到脱销。
而词脉传承到周邦彦这里,还记得我总结的清真词的特色吗?
一是语言的精致典雅,善于炼字炼句,二是对形式的思索安排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这本来已经十分精雕细琢,而南宋词人们却还要在这样的基础上变本加厉,恨不得在写词的每一个环节,都反复打磨推敲。
与北宋词坛所推崇的自然高妙、浑然天成,完全相反了。
这当然也与文体的衍化规律有关,词写到南宋中期,本来已没什么更多的内容可以开辟,温庭筠、柳永、苏轼等人筚路蓝缕的时代已经过去,再如何进益,也都是技巧上的推陈出新而已,就像宋人写格律诗总也脱不开唐人的干系一样,所以他们以诗为词去了嘛。
简言之是,雅词想要通过人工雕铸形式来表现清高风雅的士大夫生活。
理想是丰满的,漏洞是很大的,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如何在技巧与真情之间找到微妙的平衡,也许是所有后代词人永远的课题。
写到这里,小陈的栏目《词脉:唐宋词人的缺憾与突围》正文部分就全部完结了,撒花!
我总是在文章的最后说“有趣的词人生平,硬核的诗歌鉴赏”,所以其实“缺憾与突围”说的既是这十五位唐宋词人的人生缺憾与突围,也是词这一文学体裁在发展过程中的缺憾与进益,哇,真是太巧妙了。
所以……有趣的词人生平,硬核的诗歌鉴赏,我是痴人陈,我们下一个栏目……等等,这一期文章最后我还想说:
亲爱的粉丝朋友们,真挚感谢大家在文学路上一路陪伴小陈,《词脉》正文部分告一段落,为了感谢大家的关注,本栏目后续会添加番外篇,欢迎大家提名。
另外,隆重预告一下,下一个正式栏目会是唐诗相关主题。
有趣的词人生平,硬核的诗歌鉴赏,我是痴人陈,我们下一个栏目再见,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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